晚上,月牙弯出了韵,妩媚到骨子里,虽然气浪还在东游西荡,但明显比有太阳时,要凉爽一些,蚊子象麦糠扬在半空,在嗡嗡声里翩翩起舞,狮子胡同不大,青石板铺就的路,经年迎风历雨,油光水滑,地方黄兴忠早就打听清楚了,所以尽管天擦黑,道路不太熟,但找起来,也很容易,达子和黄安拎着东西,走在后头,北风和黄兴忠打头,其他人在中间,陈家不算贫穷,但也算不上特别显贵,门前有一对不大的小石狮子,尽管在黑暗中怒目圆睁,张牙舞爪,但天有些黑,看不见什么,门脑上上书俩字“陈府”,大红灯笼就挂在外头。
“就那儿!”黄兴忠快走几步,先北风而至,“咚、咚咚!……”就是一阵敲门,听到里面有狗狂吠,黄兴忠把耳朵贴在木板上,既听不到脚步声,也听不到人语,然后,退后几步,上下看看,自言自语:“是这儿呀,没错呀?”上去又敲,这一回不但听见有人说话,还听到了脚步声。
“嘿!这回有戏!”黄兴忠转过身子,对后面人说。
听见仿佛的狗吠,人语分明,脚步的杂乱,心嘭嘭然。
“谁?是谁?”听不出这声音的归属,但铿锵有力,不容质疑,有些生硬,掉地上,没有跌碎,囫囵滚个几个身。
“黄兴忠,和陈大翻译有约在先!”
“白天怎么不来?这夜色苍茫,就不怕不安全?”
“有陈大翻译罩着,能怎地?有惊无险!”
“我们家老爷人微言轻,恐怕没有你期望的那样:要办什么过格的事,还得走日本人的门子!恐怕耽误你的正事!”猛一拽,拽个门响风进,开门的人,四十岁上下,高大弯曲,象骆驼笨拙,见是几名壮汉,面孔生得很,“你们是……?”
“陈翻译在吧?”
“在是在,刚从日本人那里回来,没顾上吃饭,正在洗澡,太太和佣人正在厨房忙着,你们这时候来见,是不是有些尴尬?”这种人忠实得象一条狗,处处防着外人。
黄兴忠一举嘴,示意达子和黄安:“一点儿意思,不成敬意,成望笑纳!”
达子和黄安从北风身后走出来,这拎的是大包小包,看得出来访者既是道上的人,又出手阔绰,不拘小节。
“我就是个看门护院的,陈老爷是我们老陈家的一把大红伞,是我们陈家祖林上冒得第一缕青烟!我代我们老爷谢谢你们,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都进来吧!”他接过达子手中的礼,“各位请!老爷,老爷太太,有贵客求见!”这声音,象要爆炸的鞭炮,哧哧燃烧,心撞击着热情,热情飞花碎玉,似烟花耀眼寂寞,左右两手的礼物,象秋千往不同的方向荡漾。
北风感受着这儿雅院静室的气韵,有竹婆娑,有花夜怒。
随着一声声咋呼,陈品章甩甩潮湿的头发,把白边眼镜戴上,穿着宽松布满条纹的家居服,靸拉着熊掌一样松软的大拖鞋,鞋很大,却很轻,质地是棉布,但没有重量,一看就知是东洋的东西,在电灯下,煞有介事地半仰躺在摇椅里,手里拿把黑纸扇,有节奏驱赶着蚊子,“慢着点儿,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天塌不下来,你慌张什么?你下去吧?”陈品章这时候斯文起来,“各位,都请坐,深夜造访,有何赐教?”
黄安学着佣人,把礼物放在茶几上,退后到一旁。
“各位,远道而来吧?看着面生,有何敝人可以帮上忙的?”
黄兴忠见陈品章装作不认识,也就不客气,往旁边沙发上一坐:“看来陈翻译是贵人多忘事,上午我们在城门口见过面,我们相约今晚一起吃酒,怎么?你忘了?”
“那倒没有,只是……?”
“你以为我们只是随口一说?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黄兴忠,家住黄花甸子,我家酿酒,酒名女儿红,这趟进城,是为了收购高粱,早就闻听连脚盛产高粱,堪称一绝,粒大皮薄,水分天然的足,丰稔的高粱,带着芳香和水汽,所以……?”
“可是那里现在成了军事禁区,只准进,不准出,我也爱莫能助,如果是为了这事,我劝你们干脆打道回府,就算有日本人特别通行证,一路上也要经过三查四审,那里地势多低山丘陵,且多有毒蛇出没,当地人尚若畏缩不前,多想出来,你们为了几个钱,冒这么大风险,值得吗?如果信得过我陈品章,你们就在临江城里折腾,有个坎什么的,我也能说上话。”陈氏摇着纸扇,隐隐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妥,“你们来自于重庆亦或是延安吧?”
“我这口音象吗?这两顶帽子太沉实了,我受用不起,我不相信:你没有喝过我们家女儿红?”
“临江城里有的是连脚过来的高粱,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给几个粮食贩打声招呼,替你们留着!”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这成本上就不好说了,再说:富贵险中求,我已经跨过龙泽,到了这儿,就差这一步了,你放心:我就是个做酒的,绝非什么党呀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