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衡州府往东北一千馀里,至饶州府。
仲秋桂月,赵荣已在饶州之东。
再过此处,心中难免生出感慨。
这黑木崖到饶州关山迢递,当初一个饶州分舵便让他忌惮无比,不肯与恶为邻。
现如今,这处分舵已人去楼空,移迁长江以北。
南部武林中的魔教边缘人马,也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将什么“神教部属”挂在嘴边。
仗着这种身份在南部武林恣意妄为的日子已经过去。
从衡州府一路走来,赵荣默默听着那些江湖事。
近来武风盛烈,论武学者众,可得有所悟者寡之又寡。
听闻一些痴迷武学之人强练功诀走火入魔,更有无鸡练功者身心空洞,整日买醉。
路边的茶楼酒馆热闹之极,聊着这些传闻偶让他们哈哈大笑,也有的叫武林人感同身受,唏嘘不已。
“来,喝酒!”
德兴花桥镇口几株高大马尾松下酒旗招展,道旁客栈两层坐满客人。
二楼窗口耳听唰啦啦枝叶响动,有秋风送爽,大涨酒意。
一名酒槽鼻汉子向同桌举杯,几人互相示意干了一碗。
“城西龙魂镖局的侯总镖头也练功失败,拿了几句口诀就当了真,这下真是晚节不保。”
旁边背后挂着斗笠的同伴笑道:
“这话倒也不假,不过侯安止应该也知道那是假的,听说几位镖头都劝过他,他却固执非要去练,这一刀下去,那痴痴一梦也该醒了。”
最靠窗户携带两柄短刀的江湖人闻言举碗示意他们再干。
“休说旁人痴痴一梦,我们兄弟三人初入江湖时,又何尝没有梦过呢。哪个不想天下无敌,名动四方?”
“这侯总镖头执念太深,但他的胆气倒是叫人佩服,至少咱们就不会这么干。”
“不错。”
酒槽鼻汉子笑道:“我若犯了执念,早就花钱买上一醉,这一醉,醉梦痴梦也都一样了。”
“有理有理,还是老哥看得清。”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潇湘剑神也到福州,怎没听过他去抢夺剑谱?”
双刀汉子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他要剑谱作甚,就是你拿到完整剑谱练会上面的武功,恐怕也不是剑神的对手。”
“啧啧,那可是一剑震慑天下各大派,将林家从必死局面中救回来的惊艳人物。”
“可惜无缘见那剑气,不知何等锋芒。”
双刀汉子说这话时,楼下响起了店小二“客官慢走”的声音。
跟着嘚嘚嘚马蹄声响,双刀汉子的目光错过秋风下飞舞的酒旗,看到一名青衣人骑马东进。
他微微出神,一直凝望。
忽然青衣人回过脸来,一眼看向他所在方向。
只是一瞬间,双刀汉子像是被锋芒刺目,赶紧移开视线,他面露惊诧之色,两名同伴一头雾水。
“怎么了?”
“我我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人物”
双刀汉子愣愣一声,他又拿起碗喝酒,却有一半不觉间湿在了胸口麻衣上。
……
临近中秋,赵荣骑马到了绍兴边沿。
过一村镇,当地正在演一出社戏,春社祈求五谷丰登,秋社庆贺一年丰收。
这一段时间,小儿郎早起,呼朋唤友,取田中稻草扎成龙形,糊以色纸。
等中秋那晚,夜间插烛于龙身,游玩街市。十数人用竹竿撑之,佐以锣鼓,喧哗闹天。
入了城内,赵荣更是感受到节日氛围。
满街游人花灯,路边还有人叫卖塘鱼,中秋塘鱼格外滋养,是学生送先生的好节礼。
不曾在满街繁华中逗留,赵荣骑马到会稽山下。
顾恺之说会稽山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恺之兄所言果然不假。
不过,中秋时节层林尽染,更添山色。
此时赏玩会稽山的游客不少,赵荣登山,寻到了一条武林人把守的小径,便知道怎么去见表妹了。
那些把守之人眼神犀利,极为投入。
可等赵荣到了他们身后时,这几人依然盯着山道,毫无察觉。
顺着溪畔一路往上,溪上有栈桥,溪岸有石屋。
栈桥腐朽,石屋攀藤,不知是何年何月的古物。
古道石阶上,有两人正一边下山一边闲聊。
“圣姑今日像是不太高兴,大家来拜会,一个个都被撵下山去。”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听令办事,让我们下山,那便下山,正好去城中喝一杯。”
“行,但你先陪我去找药,我的药快凑齐了,马上就能炼出续命八丸救我女儿。”
“走走走”
黄河老祖正往山下走,狭窄山道前有一处石壁拦路,视线被遮挡。
他们拐弯绕开石壁,忽见一青衣人正漫步上山,一路流连溪畔,目映山野石国,悠然游玩赏景。
正要出声询问甚至喝止,二人细细朝来人一看,登时脸色大变,像是被人施加了定身术一般,动也不动。
祖千秋与老头子用眼神交流,不断朝来人示意。
一个在说“这人怎么到这来了。”
另一人回应“我哪里知道。”
祖千秋肚子大,老头子长得胖,两人自觉堵住了山道,在青衣人靠近时,全都朝旁边膝盖深的溪流中跳去。
扑通扑通两声,让开了道路。
赵荣看了他们一眼,不再理会。
黄河老祖一个人看水,一个人看天,像是没有发现他一样。
直到赵荣连拐过几个石壁,听不到脚步声,他们才从溪水中走上来。
老头子吃惊问道:“这人怎么寻到此地的?”
“圣姑还在上面,这可如何是好,赶紧喊人过来帮忙!”
祖千秋瞪了他一眼:“伱疯了。”
“你要喊多少人来才够?这人.这人强的吓人,除非把东方教主也喊来。”
“那圣姑在上面岂不危险?”
听了老头子的话,祖千秋到底更机灵一些,忽然睁大眼睛,像是明白过来了。
“难怪圣姑今日突然将大家赶下山,原来是在等.等这位。”
“嗯??”
老头子闻言一惊:“不可能吧,圣姑与这位没听说有什么来往。”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只能这样理解。
“这”
老头子“这”了半天,又道:“难道少年少女之间的事?”
祖千秋心虚道:“别多嘴!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
“快走,快走!”
黄河老祖发足狂奔,狼狈逃下山去。
赵荣再往前走,不多时步入竹林,入眼是道不尽的明翠。
天光撒泄在漠漠竹林中,秋风一吹飒飒声入耳,又叫竹枝摇曳,在明翠中勾画出婀娜风情。
一袭青衣溶溶在竹林中,踩在窄窄的落叶上,停下脚步,朝前方观望。
不远处,正有一少女身着白裙,轻盈踩弯翠竹,横空道上。
她面罩黑纱,朦朦胧胧,瞧不见是什么表情。
赵荣脚下一点,也踩上她那根翠竹。
竹子又往下一弯。
他不及说话便听到一声娇喝。
“看剑!”
这一剑刺来,赵荣脚下一点,人影飞掠而出。
一剑斩空,听到身后簌簌声响,原来赵荣已来到她身后,又踩弯另外一棵翠竹。
这份轻功着实惊人。
任盈盈晓得他功力又进,再挺剑追上去。
赵荣还是躲,他们在竹林中一追一逃,青影白影翻飞,将那些翠竹踩得咯吱作响,偶尔一些倒霉的竹子被生气的少女一剑削断竹头。
她出了三十多剑,连赵荣的衣角都没有碰上。
这比斗剑一招败北还叫人沮丧。
任盈盈微微喘气,一双妙目隔着面纱瞪在对面少年身上,心中有些生气,想着他是不是在用高明武功戏弄自己。
忽然
“怎么样,有没有当初的感觉?”
听了这话,那黑纱下传来清脆声音:“什么当初的感觉?”
“那时在白马庄,我们也是在树上各展轻功,现在只是换了片竹园。”
她眼睛一亮,颇有感触,心想原来是这般。
却又问:“那你怎么不拔剑?”
“哦”
“一来中秋佳节,对表妹动剑实在不美。二来我担心又和那时一样,丢了剑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任盈盈顿时笑了,又呸了一声:
“我哪还有那个本事赢你的剑,早知有今日,当时该把握机会多赢你几次,叫你多丢几次剑。”
她稍有埋汰,脸上却挂着笑意。
站在竹头上,她将黑纱摘了去,露出清丽绝伦的俏脸。
随着黑纱一摘此地再没了圣姑,只有同年表妹。
那一叶柳眉细细,下方瞳仁中晃荡着一点秋波,某个青影在里间涟漪上摆动。
她收剑下了翠竹,在前方引路。
赵荣紧随其后,来到一栋竹屋。
地上有篾刀、破开的竹片、一堆堆竹屑,还有几个竹编花篮座椅,样式精致。
屋前非常整洁,有几片落叶也是新落的。
赵荣在院中坐下,又听到竹林间飒飒声响。
让他没想到是,任盈盈进屋出来后,直接将一本浅蓝色古籍的递到他手中。
上面写“玄天指”三字。
竟然是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