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孙霄娘正坐在客栈大厅里喝茶,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委实没想到还有人要来找她。
眼前突然摆出两只一大一小的盒子,南初七也跟着在对面坐下,模样挺心安理得的。孙霄娘挑挑眉,以示不解。
他俩之间的确有过节,南初七在她这里骗了武器,如今竟敢当面撞上?
所以孙霄娘感到疑惑很正常。
总不至于是,以为在龙眼里共度生死了就能翻篇了吧。
孙霄娘才不做这个冤大头,要算的账一件都逃不了。南初七不来也罢,睁只眼闭只眼,就当自己识人不清,他是已经和神梦结仇了的,既然来了,她也不会讲客气。
她身子往后一仰,靠着椅背等待南初七表明用意。
南初七知道孙霄娘的怨气,说得再多都不如行动上弥补,他直接把那小盒子打开,里面摆着一张票据,按一支箭三万的价格算,加上晚云弓,总共一万两千五百四十五万,他又补齐了定金和尾款,其实真正的数量远比这个还多。
南初七是何意思,当初不给武器钱,现在他一遍遍清点,全部奉上。
可直到他数完,才发现欠下的债实在巨大,没法一箱子抬完,只能摁手印把票子给孙霄娘。
孙霄娘从盒子里拿出这张纸,轻笑道:“这都多久的事了,你欠我的钱,怎么着我也得收收利息。”
当然,她更在意南初七这人居然会还钱,他都敢直接卷走武器耍无赖了,没道理时隔多日后,突然良心发现又跑来找她。
南初七确实是良心发现了,他抿了抿唇,罕见的局促,因为不知该如何开口,总之,他要为自己的错误向孙霄娘道歉。
不仅仅在于卷走武器的原因。晚云弓为孙霄娘心血之作,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南初七有眼不识泰山,他误会孙霄娘已久,从来都觉得孙霄娘是在剽窃李知秋的工艺,当初前往渝州抢夺也是为了掩盖她的灵感缺失。直到今日细瞧一番木剑吊坠,才知其中端倪。
姜云清也是李知秋的徒弟,那把木剑是经他之手一步步教导雕琢的,虽品相稍拙,但这是李知秋所留下来的遗物中,最接近于前辈风格的作品了。而晚云弓,不止晚云弓,从神梦出来的武器,和李知秋的完全不一样。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法否认,孙霄娘太有天赋了,她不愧对曾经的师父,更不愧对自己。
是南初七见识短浅,往一代传人头上扣了一顶名为“偷师”的帽子,即便从未透露,这也是对她的莫大侮辱。
解铃还须系铃人,南初七端正坐着,真心诚意道:“先前对孙老板多有误会,得罪过之不意,甚至为了寻求答案,托乔阁主从神梦拿走前辈师父最重要的遗物——前辈说得对,南某欠的不仅仅是利息。”
孙霄娘表情一僵,她记得多年前李知秋说过,不要再认他了,可现在南初七说,他就是她的师父。
或许,南初七会是修真界最后一个,承认她是李知秋徒弟的人了。
这句话,她等了多久?
孙霄娘卸了力气,手中的票据随之而落。南初七终于把那未曾打开的剑盒推了过去,许是孙霄娘有所预感,她迟迟不敢接,他也不好自作主张。最终隔了半晌,他斟酌着开口:“我拿走了义肢,当下也无法立马归还,但是这个东西,请前辈务必要收下。”
在南初七诚恳的目光中,孙霄娘颤着手打开,李知秋的灵剑早已被沈年收录在昆仑虚,作为他的亲传弟子,沈年当然有这个资格,南初七更不可能再把剑抢过来,甚至也没法寻获其他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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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初七给她的,是李知秋为儿子打造的第一把剑。
是从未有外人见过的,哪怕是沈年也没有的剑。
其实这事还多亏了姜莛颜。
李知秋做出这把剑当作是儿子的满月礼,其意非凡。后来儿子夭折,它也跟着落灰,某日被打扫屋子的姜莛颜翻到,擦得干干净净又重新挂墙上了,还说前辈太糊涂,要是没有她,不知道该丢到哪里去。
十几年前就由三花庭的人保管,现在又是三花庭的人把剑转交给孙霄娘,本以为早已能够做到心如止水,可她只看了一眼,捂住嘴几乎泣不成声。
“为什么给我?”
她因年少气盛,不惜与师父决裂,无法对外公布尊师名讳,这就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十几年如一日,仍后悔不已。显然,南初七把这东西交给沈年更合适,还能卖昆仑虚一份人情。
可他没有。
南初七目睹姜云清和明道长重逢,言传身教,他自个的心性也因此改变了。
“因为灵慈长老是内人的师尊,我想他也愿意看到长老的技艺能够被传承下去,若是失传,实在可惜。”
南初七顿了顿,接着说:“纵使沈宗主宣传机甲无限好,他又哪里在真正地做,当然,贵人太忙可以理解。说真的,我觉得沈宗主不合适,他更适合论剑论道,但机甲一术他担不起。”
就差当面骂沈年见利忘本了。
“尉迟那家伙是三花庭门客,想当长老还得再历练几年。虽然颇有天赋,但也只停在兴趣上,而且三花庭以乐修闻名,机甲术在我们这传不下去。”南初七认认真真回答,说了很多,孙霄娘都没有打断他。
“孙玉汝是许宗师徒弟,仙剑大会第十名,前辈不总打趣让他学有所成,回去好继承家业吗?可许宗师是画修,跟这个也不沾边。”
“前辈,只有你。”
南初七长篇大论,都没有最后三字来得振聋发聩。
孙霄娘捧着剑盒无声地哭,像她这样骄傲的人,从不让眼泪往下流,唯有面对李知秋,她所有的尖刺都不值一提,更来不及去擦泪,任由泪水模糊眼眶,再啪嗒啪嗒落在剑上。
十几年了,命运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她始终都是李知秋教过的第一个学生。
所以她该如何冷静。
南初七的话就说到这里,但如盏盏野火,让她的灵魂澎湃作响。他把东西全部转交给孙霄娘,最后瘸着腿起身,弯腰向她行了一礼。
“孙前辈,你真的很了不起。”
南初七离开的时候没有再回头,独留孙霄娘伏在剑盒上,从无声到有声,她抚摸的是自己困厄于一方之局,那些虚渺不堪的念想罢了。
在这个世上,人终将被年少不得之物困其一生。
但其实还有一句话:
也将因一物而解一生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