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的身世其实极其平常。
她1964年端午节那天出生在临湖县白泥湖镇鹦鹉洲,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她母亲在生下她弟弟后不久因病去世了,那时候,她还只有五岁多。她父亲含辛茹苦地把她和弟弟拉扯成年,确实也不容易,尤其是在物资特别匮乏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饥饿是家常便饭,在她的记忆里,一年能吃上几餐饱饭的日子不多,红薯基本是主食,野菜、谷糠、发霉的陈米,她都吃过。由于长期的饥饿,她的肠胃落下了毛病,人永远消瘦着,即使后来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物资丰富起来,不再挨饿了,但她仍然胖不起来,永远的是一幅瘦瘦的身板,瘦瘦小小的脸颊。
在她的记忆里,童年与少年一直与饥饿为伍,一直与不符年龄的沉重劳作为伍。从七、八岁起,她就得为生产队里放牛,遇到农忙季节则要参加割禾、脱粒、插秧等劳动。好不容易熬到1979年分田到户,她父亲又因矽肺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作为长女,她只得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尽管她根本无力承担这样的担子,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拼了命来从承包的田地里刨出维持全家人生命的口粮。于是,人们见到的是十四、五岁的姑娘,就像个男劳动力一样承担起了责任田里的一切农活,耙田、育种、插秧、收割,样样不落。尤其要命的是挑谷子,一担湿漉漉的谷子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对一个尚没有发育好的女孩该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她不知道自己在泥泞的稻田里摔了多少跤,但她咬着牙,一边流着泪仍一步一挪地挑着稻谷往田埂边走。她所在的生产队都是移民户,在村子里,她的亲人只剩下患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她没有谁可指望。这样无休无止的强体力劳动,她整整打熬了二年,但她挺了过来,直到1980年夏她考上大学,她将自己家的责任田转包给了别人,这样的日子才结束。多年以后再提起这段日子,她都认为这是她人生里不愿再回忆的梦魇。
她的好日子是从1980年夏天开始的。一向成绩平平的她参加高考,居然放了一颗卫星,考上了临湖省最好的大学-滨湖大学,这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了,她的老师与同学们都难以置信一个经常迟到,模拟考试成绩平平的她竟然成为班里唯一一个考上了本科的人而且是重本大学。当她被录取的消息传回村里时,首先她的父亲就怀疑自己听错了,村里人更加不相信一个耕种着五亩责任田的女孩子会冷不丁地了考上大学。当学校老师将她的录取通知书摊开在堂屋的老旧八仙桌上供人观看的时候,芳草的父亲一颗颗老泪如决江之水差点就把录取通知书淹没了。那些日子,芳草的家成为了鹦鹉洲的中心,三三两两的来客都只为来辨识芳草录取通知书的真伪。免不了有些好事者总爱追问芳草爆冷的原因,芳草却笑而不答,一刻也不闲地忙碌着家事。
这无疑是她人生最大的亮点。她的人生从此翻开了暂新的一页。
但大学四年,她的生活又再次归于平淡,几乎没有流光溢彩的时候。因为要比姿色,她比不了班上的妮呀、霞呀、荷呀几大美女,师范本就是女生多于男生的地方,加上她的家世是这么平凡,对一些存在功利思想的男生来说,完全没有吸引力,所以她平凡了许久,默默无闻了许久。但应了那句古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学们慢慢地发现了她良好的品行,尤其是她那蜕变式的外貌,在学校馒头稀饭的调养下,她仿佛从一只土得掉碴的毛毛虫蜕变成一只在花间翩翩起舞的美丽的蝴蝶。她的身边也开始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追求者。但她的时光除了功课外都交给勤工俭学去了,根本没有卿卿我我的时光与闲情,倒不是她骨子里很传统,而是她一心想着快点参加工作,好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对到来的爱情并没有太急迫的感觉,尤其是当时学校禁止学生谈恋爱的校规摆在那里,她害怕会因为恋爱影响自己的工作分配,因此,她在男生面前总是显得很矜持,老是把自己邨着。其实班里的同学们还是知道她也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只是因为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她又死命地予以否认,自然知晓真实情况的人寥寥无几罢了。那是她的初恋,男的是她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做晴川,和她同岁,也是农村学生,两人是同乡。本来两人关系发展得蛮好的,可就在毕业前夕,晴川出了一件轰动滨湖大学的大事,因伪造学校食堂饭菜票,被学校勒令退学。晴川只是一个有些才华、性格有些孤傲的学生,按照他的品行应该是不会干出这么出格的事情,但学校就是作出了勒令其退学的决定。他见申诉无望,一气之下就南下沿海打工去了,不久又传来了他的死信。至今也搞不清楚,芳草是负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就在传来晴川死信仅仅几个月后,她在年底就嫁给了同班级的另一个追求者罗跃进。罗跃进是滨湖市人,父亲是滨湖市东城区一个印刷厂的厂长,他母亲是东城区教育局人事股的一个专干。搭上了这层关系,芳草如愿留在了滨湖市,没有分配回原籍临湖县去,去了滨湖市东城区17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罗跃进则分配到东城区教育局基础教育股。同在一个系统,两人夫唱妇随,生活自然惬意。参加工作几个月后,他俩就结了婚,又几个月,还添了一名男丁,把罗家乐呵得不得了。如果要细究的话,她大学刚毕业不久就结了婚,那时她还不到21岁,再过几个月就身为人母,按照当时的生育环境与生育政策,她这样婚配的速度无疑难免不让人怀疑她过早偷吃了禁果,在那个贞洁大于生命的荒唐年代,无疑给她的人生的答卷点上了一滴墨汁。但这只是外人的推测,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幸福生活。但仅仅过去了几年,她的生活突然暗淡了下来,倒不是她的婚姻生活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她丈夫罗跃进因为酗酒从楼梯上摔下来导致下肢瘫痪,从此长期休病在家。这一年,罗跃进31岁,已在基础教育股股长的岗位上历练了多年,是东城区教育局副局长的候选人。罗跃进的瘫痪从此也把芳草拖进了黑暗的深渊。这一年,芳草才25、6岁,她要忙着学校的教学工作,以挣取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又要照顾半身不遂的丈夫,可想而知,她的生活是怎样一种状况了。她以她的良善的本性,任劳任怨地履行着妻子的责任和义务,博得了邻里和单位的的一致赞誉。
这样苦熬苦熬了多年,如今儿子也即高中毕业了,一家人的生活终于开始显露出亮色,这样的时候,她时常会记起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列宁的卫士瓦西里前往乡下征粮前安慰饿得半死的妻子时说的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有的时候,她会背诵雪莱的《西风颂》中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当特别困顿的时候,芳草喜欢还喜欢独自哼唱一首《坚强起来》的歌曲,其实这首歌原名是《生活让我跪地求饶》,芳草把歌名改了,歌词的内容也做了一些改动,比如原歌词里有一句“我向生活跪地求饶”,芳草就在一句词前加了一个“逼”字,顿使歌词的意思发生了反转,这样就符合了芳草的心意,所以她在不如意时时常就会哼唱几句。
“倾盆大雨淋湿疲惫的眼角,柴米油盐逼着我强颜欢笑,受过的罪不多也不少,把这半生装进去刚好,滚烫的泪熨不平紧锁的眉梢,逼我向生活跪地求饶,不肯放过我的祈祷。
我只想把我养的人养大,我把往事熬成了药,我把眼泪偷偷藏好,以我的青春与生命来换明日的美好,咬碎了牙根,也不要为那碎银几两折弯我的腰……”。*
如果非要找寻她人生的瑕疵或者败笔,那就是她的婚姻了。大学同班同学除了蓝心以外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认为芳草对待婚姻与情感太过功利,为了毕业时留在滨湖市,主动攀上了班长罗跃进的关系,然后与罗跃进闪电结婚生子,实在是滨湖大学80级中文系不可思议的一件足以登记为班志头条的大事,以致毕业后大多数同班同学都对芳草心存疑惑甚至很深的误解与敌意,不约而同地鄙夷她、疏远她。直到近些年同学们才因为芳草对罗跃进不离不弃的照顾与社会语境的宽松对她的敌意逐渐消失,有了一些来往。
但无论怎样,在她大学同班同学们的眼中芳草攀高枝不说,在校时就暗结珠胎怎么都是令人费解或者令人不齿的事情。
如果是同学们误解了她,她完全可以借着同学聚会的机会来澄清,但芳草几乎不参加同学聚会,即使偶尔的一次参加了,也从没有借机解释几句,同学们就更信以为真了。
每每这样的时候,只有蓝心常会暗暗地叹息一声,摇摇头,对芳草投以歉意的目光。
倒是芳草似乎并不在意,照样过她自己的生活,当个好老师、当个无微不至照顾丈夫的好妻子、当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才是她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