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在不久之后,解缙的仕途就一直不顺起来。
他经历过太多挫折,即便做监察御史期间,还屡次被同僚背后捅刀子。
他的挫折更多源于他自身,不懂得官场的法则,不懂得屈伸,不懂得低头,儿子重八说的不错,如果他的棱角不被磨平,做官,他永远会吃亏。
洪武一朝结束之后,解缙的仕途依旧磕磕绊绊,直到建文登基之后,为了自己的政治思想抱负,他又跑到京城来求官。
当年他得罪的人,直接给了他致命一击。
当时解缙的母亲去世,父亲九十多岁。
你这样一个读书人居然不在家照顾老父,跑来求官简直就是不忠不孝。
对一个人最高等级的打击,就是道德上的捆绑和谴责。
这种别有用心的指责,直接让解缙身败名裂!
解缙的仕途完了,他成了大明官场中无足轻重,甚至让人瞧不起的小人物。
但是随即,经过了心志磨砺的解缙,在朱棣靖难之后,他成就了自己的巅峰时刻。
凭着自己华丽的文笔,帮助朱棣起草了登基诏。
此后,便被朱棣重用。
而且在很长时间内,他都是朱棣的第一秘书,并且永乐初年所有的重大文件,诏书,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可是好景不长,在后来因为皇储的事开罪朱棣,解缙被朱棣暗中授意纪纲给活活冻死在雪地中。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解缙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的才华,他的治国之策,譬如刚才的太平十策,都在展现出这个年轻人的踌躇满志的报国才华。
这个人,可以用,但看怎么用,是一柄不世出的双刃剑。
“在下解大绅,见过朱道长。”
在朱长夜沉思之际,解缙开口了。
大绅自然是他的字。
朱长夜不会凭着刚才重八还有历史上对解缙的分析,就觉得这个人不行。
一个优秀的人,看的永远是别人的优点。
暗中,朱雄英也在看着师尊朱长夜会怎么处理。
他想看看,师尊是如何处理这个刺头。
朱长夜笑了下,还以抱拳之礼,礼数周全的道:“贫道朱长夜,见过解先生。”
解缙又还了一礼,对朱长夜道:“小辈解缙,是因听前辈解当日鹿鸣宴困局之事,慕名而来,前来拜访。”
朱长夜不以为意:“都是些拙句罢了,解先生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因为慕名而来,似乎….是有心事?”
解缙笑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道长您且听听在下说的,是也不是。”
他认为,朱长夜也是有才的人,能道出五朝秦晋汉这句话的人,一定是孤傲的,是桀骜的,是和自己一样眼高于顶的!
他对朱长夜道:“李公善长,道长您一定不陌生吧?”
“此乃我大明文人领袖,为大明殚精竭虑,然而当今圣上却是非不分,将李公直接革职,至今没有多少恢复原职之意。”
“李公为我大明所做之事,说是汗马功劳也不为过,为何陛下要如此对待李公?”
“我为李公陈明是非,李公当年除了是大明的公爵之外,还是皇亲国戚,与陛下本是一体。”
“道长您试着想,如果他想造反,何必攀附胡淮庸?况且胡淮庸,也是他一手提拔的,胡淮庸造反若成,他也不过还是个臣子,能有什么好处。”
“现在李公因为莫须有罪名,被闲置于家,他之前的汗马功劳仿若被所有人遗忘,而今天下人皆言,李公功劳这么大,陛下说忘就给忘了。”
“我们这些人,在陛下眼里又算得上什么?故此,在下希望陛下能引以为戒,恢复李公名声,莫让天下士人再次寒心,又有什么错呢?道长您以为如何??”
解缙一点没遮拦口舌,尽管还有外人,他也丝毫不惧。
为什么朱元璋,说这种人耿直?
都这样了,还能不耿直么。
万一这里面出几个外人,将他的话弹劾给皇帝,这家伙不是又吃了闷亏?
傅友文在一旁,听着心肝剧颤。
这愣头青,你可知道你面前的老爷子是谁?
他是洪武老爷子的祖宗,是他亲爹!
你当着皇帝老爹面还敢说,不是找死么?!
此刻。
傅友文都有些后悔,把解缙带过来了。
他本以为早上陛下大发雷霆,这臭小子至少会怕,会收敛,但谁想依旧如此?
而解缙的这些话,令暗中朱雄英都听的生气了。
这人如此编排爷爷,爷爷还说要把他留给自己来用,是看错人了吧?
他咬着牙。
眼下他都看不顺眼解缙,就看师尊如何处理这刺头了。
但愿这刺头….
今早是把爷爷给惹生气,但至少不要把师尊也给惹生气。
另一边,朱长夜淡淡瞥着解缙:“解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对吗?”
解缙愣住。
朱长夜将他表情看在眼里,悠悠道:“你刚才的话,若不是玩笑,难道….这就是被誉为江西神童的见解吗?”
“你是还停留在‘童’这个字上,把‘神’给扔了吗?”
朱长夜连珠炮的反问,直接让解缙懵了。
朱长夜的每句话都是嘲讽,都在剜着解缙的自尊心。
解缙面色怒红一片,愤怒的看着朱长夜!
他本以为朱长夜会和自己一样,一起喷皇帝的不作为,喷皇帝的昏庸,却没想到,朱长夜会是这么回答!
毕竟他觉得朱长夜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判断错了人!
就好比一个少年,将所有的爱给了对方,却突然发现对方是个渣女,是个海王,这应当就是解缙现在的感受。
“说实话,你有些不知好歹。”
朱长夜无奈摇摇头,又是一击,直接让解缙破防了。
解缙怒道:“老道长,你安敢如此说我?”
解缙怒了。
但一旁的傅友文,却是会心一笑。
解缙这种孤傲的人,就该有人敲打敲打他,且看看咱太上皇,怎么教育他了。
朱长夜平静看着解缙,淡然道:“听说解先生你,给陛下三番五次上书,替李善长辩解冤屈?”
“你身为臣子,却从不知体恤皇帝,你只看到了李善长的冤,却看不到皇帝的冤屈。”
“你这叫什么?恕贫道直言,这叫上不忠于君,下不正视己。”
“皇帝三番五次容你,你不但不知好歹,还言辞激烈上书,皇帝的一番好意,你却当驴肝肺,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莫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朱长夜掷地有声,一旁傅友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眼前这两人,一个大明太上皇,一个不世出神童。
太上皇智慧卓越超群,更是在前些日的鹿鸣宴上,一句词扬名应天府!
解缙从小饱读诗书,被誉为江西神童,自幼目空一切,眼高于顶。
太上皇,能驾驭住这种桀骜的人吗?
傅友文也开始有些期待起来。
暗中的朱雄英,则是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看这情形,师尊不但不会被解缙气到,反而解缙会被师尊气到。
他不担心了。
与此同时。
解缙听到朱长夜这更加激烈的言辞,面色愈加怒红:“老道长,你胡说!皇上有什么冤屈?明明是李善长冤屈!”
“皇上此举乃汉之刘邦,乃飞鸟尽,良弓藏,当初替他打下天下的功臣,如今有些被皇帝冤杀,此不冤也?”
“解大绅,你放肆!”傅友文在一旁,厉声高呼。
前面解缙说的一切,傅友文都可以不闻不问,但现在这小子居然明目张胆的编排老爷子,傅友文身为忠诚的保皇派,自也来了脾气。
朱长夜压着手,示意傅友文不要说话。
他继续看着双臂环绕于胸前,抬头仰望的解缙。
想了想,朱长夜依旧平静道:“飞鸟尽,良公藏….解先生,此话说出来,难不成….你不觉得自己可笑?”
“好,那么贫道问你,既然你认为皇帝杀功臣,蓝玉呢?傅友德呢?冯胜、耿炳文、汤和呢?为什么这些人皇帝老爷子不杀?却偏偏杀了胡淮庸?革职李善长?”
解缙愣了愣。
朱长夜继续道:“我再问你,从国朝开国至今,李善长胡淮庸二任两任宰相,占据朝堂多少年。”
解缙哼道:“十几年兢兢业业。”
朱长夜笑了一声:“不错,十几年!那你可有查阅过史料?看过洪武这十几年间,朝廷用的都是哪些官?这些官吏都出自何处?”
解缙不假思索:“出自….出自淮西….”
这话说完,他有些犹豫起来。
朱长夜道:“原来解先生你也知道,那你知道这十几年间朝廷用的官吏,已经不受洪武老爷子控制了?已经成为淮西人,或者说胡淮庸、李善长结党的利器了吗?”
“李善长是淮人文臣领袖,于国家有大功,所以位列宰相,封公爵,子尚公主。”
“他当权时,极力排挤非淮人出身的臣子,无论多有才能,多有贤名,只要不是淮人,他都不用。”
“诚意伯刘基你一定听说过对吧?我记得洪武老爷子曾亲口和刘基的儿子说过,当年陈友谅来打咱,别人都怕了,唯独你父亲挺咱,东边有方国珍,南边有陈友定,西边还有张家,平定他们你父亲都有大功。”
“当年陈友谅号称八十万来攻应天,文臣幕僚没一个人敢死战,唯独刘伯温说,其他人逃得,降得,唯独主公不可。”
“为今之计,只有决战,言降者或议逃者,应尽诛之!”
“而后诚意伯帮着洪武老爷子建立大明军卫,组织屯田,甚至帮着招抚浙东文人士子,乡绅地主,安抚民心降官皆有大功。”
“本来开国分封功臣,刘基按功当封公,李善长等人暗中挑拨,屡进谗言,只能封为伯爵。”
“诚意伯刘伯温尚且如此,其他那些江南士人,还用说吗?”
朱长夜目光平静的看着解缙。
那目光平静,可在解缙看来,是那般咄咄逼人。
这个桀骜的年轻人,在朱长夜一段段话语中,渐渐变的沉默起来,低头开始沉思。
刚才朱长夜这一番往事,瞬间让暗中的朱雄英,陷入了回忆之中。
在以前,他不曾一次听到老爷子提起过,这辈子遗憾的事情之一,就是对刘伯温了。
给别人的赏赐,老爷子都自认大公无私,唯独对刘伯温,他亏欠着刘伯温的。
哎….
师尊真的很懂爷爷。
朱雄英心中叹息。
此刻。
见解缙被说的哑口无言,朱长夜继续笑道:“解先生,你要替李善长辩驳冤情,好,贫道再问你,自洪武立朝以来,这十几年时间,朝廷只知胡、李二相,不知皇帝者几何?”
“洪武老爷子是不是说过这话:善长素无相材,但和咱是同乡,自打咱起兵就跟着鞍前马后,没有功劳都有苦劳,咱做了皇帝,他自然做宰相。”
“你不是读过书吗?你翰林院不是在编修史料吗?不是在编修洪武朝大记事吗?怎么,解先生,饱读诗书的你,这些你没看过,还是没听过?”
嘶!
这些事,太上皇都知道了?
傅友文有些好奇的,看着朱长夜。
他不相信太上皇能知道,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太孙和太上皇说的。
看样子,太孙没少将这些国家大事告诉太上皇啊!
不过朱雄英也在低头沉思,努力的回忆着,似乎这些事,自己没告诉师尊。
这又是师尊自己知道的?天下间真就没什么瞒得过师尊?
不过朱雄英也没有多想,而是将思绪拉回了经常与朱元璋的对话中。
他的神色有些动容。
朱元璋曾不止一次和他说刘伯温的遗憾,以及当年经历的困境与无奈。
可以说,师尊朱长夜的每句话,都说在老爷子的心窝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