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是皇帝,他杀人不需要理由,即便是胡淮庸、李善长这些曾经陪着他发家起事的老伙计。
皇帝说杀,也就让锦衣卫杀了,胡淮庸这件洪武大案,目前牵连被杀之人高达两万余。
那几年的时光里,旁人都在说洪武老爷子疯了,都在说大明这个大厦将倾。
都在说老爷子朱元璋,是个残暴的皇帝。
但从没有人真正理解过朱元璋。
朱元璋是个刚硬的皇帝,是个倔强的皇帝,他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从不会对别人透露只言片语。
所有的事,他从来都是默默扛在心中。
而今,这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朱雄英本以为只有自己和父亲朱标知道,这也是朱元璋和他们说的,不然也不会知道。
可现在,
被朱长夜说了出来,并且理解了老爷子的初衷,朱雄英神色也开始不断动容起来。
“你再去看看洪武老爷子,怎么对李善长的,他念着旧情,希望他们幡然醒悟,可是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
“老爷子一忍再忍,想着胡、李年纪大了,总有告老还乡的一天,洪武四年,李善长因病不能理事,告老还乡,皇爷爷赏他田地三百六十多顷,守坟户一百五十家,佃户一千五百,依仗私兵二十家,皇恩,不可谓不隆!”
“当时朝中多少人参他,可洪武老爷子还是袒护他,他若是稍有报恩,知进退之心,就该在家修身养性,可是他呢?他还想做大明宰相头上的太上皇!”
“宰相之位空虚,洪武老爷子想让刘基来当,可是刘基敢吗?后来皇爷爷中意御史台中丞杨宪,你可知道李善长对胡淮庸说什么吗?”
“此人若为宰相,淮西人危矣。”
“这….多么讽刺。”
朱长夜笑着,无奈摇头:“你看看,国不将国,臣不成臣,结党之风,把控朝廷之意,昭然若揭。”
“这样的人,你解先生解缙,还替他辩驳冤情?”
“嗯,你或许没错,但你要记得,如果他们在位,你这个江西人,还能在洪武朝为官?还能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皇帝中意你的才华,提拔你,你不但不知感恩,还一次次伤了洪武皇帝的心。”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天下都该围绕你解缙在转?国朝这么多人才,是不是缺了你,大厦就塌了?你不过只是历史中的一抹尘埃,不要妄图做洪武老爷子那样的星辰大海,你还不行….或许以后行,但现在….远远不行!”
解缙彻底愣住了,桀骜不驯的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羞愧之色。
傅友文瞪大眼睛,看着解缙神色的变化。
他震惊了!
这样的人,还真特么有人能治的住啊!
乖乖!
太上皇不愧是陛下的亲爹!
这把控人心的手段,真的不要太强!
这简直又是个翻版老爷子啊!甚至比老爷子手段还要强悍!
别看朱长夜现在字句剜心,但朱长夜却是为了解缙好。
这家伙若是性子不改一改,不收敛一下,迟早会出大祸端。
他不想再次看到解缙这种人才,最后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他所有凄惨的下场,都是他性格决定的,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一点不假!
所以朱长夜并不是在骂他,是在救他。
至于旁人怎么看,朱长夜也不管了。
现在让解缙醒悟,总比将来用刀斧让他醒悟要强一百倍。
“在下,昏聩!”
解缙头上全是冷汗,抱拳弯腰,对朱长夜行礼。
这下子,朱雄英都看直了眼睛。
爷爷他老人家都骂不醒解缙,都不肯对爷爷弯腰,如今给咱师尊弯腰了?
朱雄英会心一笑。
当初师尊对他分析过胡、李大案,只不过没说的那么详细。
那时候朱雄英就觉得不可思议,震惊于师尊的逻辑缜密,和对事物的精确判断。
今天更令朱雄英大跌眼镜的是,他没想到师尊理解的,远远比自己想的还要多!
“就算他们做了这么多,皇帝还没动杀心,只是想着慢慢料理他们,别弄太大的动荡,别让咱们大明不太平。”
“但你可知道,他们胆大包天到了….何等地步?”
当然,这些话都是朱长夜主观臆断和基于历史的片段去猜测的。
反正解缙也不清楚这些秘密,儿子重八也不可能告诉他。
除非重八现在站在朱长夜面前,拆穿他朱长夜接下来的话。
可….并不会有这个可能!
所以朱长夜,将自己的判断和猜测说一说,想来也没人会知道。
解缙惊慌的抬头看着朱长夜,鼻尖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
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想听个明白,表情十分纠结。
沉默许久,他才咬咬牙,抱拳道:“在下,洗耳恭听。”
朱长夜分析了很多,朱雄英和傅友文皆是有些脸颊凝固。
很多事,傅友文都只是听闻了只言片语,他认为方才朱长夜的话,都是朱雄英告诉朱长夜的。
但一番听了下来,觉着不是如此。
不过太上皇似乎还没说完,还有啥要说的?
傅友文越发好奇。
朱长夜盯着解缙,道:“若是上面的话,你觉得胡、李二党还能忍受,那么贫道问你,刘伯温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朱元璋顿时眼中露出浓烈杀气。
“洪武八年,刘基感染风寒,明明只是一次风寒,为什么胡淮庸派御医去看了之后刘伯温病情恶化,然后诡异死亡?”
“解先生,你不是傻子,你可都告诉贫道这是为何?!”
解缙听到这里,顿时大汗淋漓,明明是冬日,背后衣襟却不断冒着冷汗。
“你可知道刘基和胡、李的过节?”
朱长夜再问。
解缙擦了擦额头大汗,开口道:“知.…知道一点。”
“刘基处理过淮西的官员.…杀过李善长的心腹亲戚李彬.…被,被胡淮庸记恨.…”
解缙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颤。
朱长夜看在眼里,笑道:“好了,贫道说完了,你只觉得李善长他们委屈,那么….皇帝呢?”
“你作为大明的臣子,是洪武给你提拔上来的,不是李善长,也不是胡淮庸。”
“你不是不忠不孝之辈,那么你是谁?是何人?贫道说的可有错?”
“你在替他们抱不平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想想皇帝?他就该受这份委屈?他一把年纪了,就该被世人误会?”
“皇帝不说,并不代表你们这些臣子就可以肆无忌惮!”
解缙神色动容,一脸惭愧,言语有些打颤:“我.…”
朱长夜看着他,打断道:“解先生,你应该感到羞愧!”
“你第一次上书为李善长辩驳,皇帝没和你计较那么多,相反看中的是你的才华,提拔你为翰林院庶吉士。”
“你怎么报答皇帝的呢?”
“你还在用刀子捅一个老人的心啊,你是英雄,是好汉,是神童,厉害,你确实很厉害。”
解缙现在已经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哽咽道:“我….老道长,我是混账!”
“老道长,您老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解缙….混蛋!”
“我愧对君上,吾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朱雄英和傅友文作为旁观者,淡漠的看着这一切。
这次交锋,很显然,朱长夜以完胜的姿态,彻底将不可一世的解缙按在地上摩擦。
傅友文一直觉得太上皇很强,但他没想到,太上皇的心术能力,已经高到这种程度。
解缙是才子,有才华,有读书人的固执和桀骜,但依旧被太上皇治的服服帖帖的!
什么叫人君?
这不就是人君之相吗?
不需要君王有堪比解缙这样的才华,只要他能控制住这种人才,这就是君王需要的品质!
也是朱元璋希望朱标和朱雄英,都能拥有的品质!
而这品质,太上皇有!
甚至在傅友文看来,比老爷子更加厉害!
朱家的人,真的都是怪物啊!
有如此的太上皇,难怪老爷子,会有如此成就。
傅友文极为感慨。
而现在,
太上皇这头怪物,正在培养小怪物太孙。
有太上皇在,未来太孙成就还会低吗?
假以时日,会不会有匹敌太上皇的怪物出来?
他有些欣喜若狂!
大明,兴旺矣!
.
…….….….….….
与此同时。
皇城内。
一辆气势不凡的马车,徐徐行驶到奉天殿门口。
从马车里走出来的,却是一位穿着朴素老婆子,已经满头白发,不过即便是岁月的侵蚀,也无法抹去那张脸上的精致五官。
可以想象,其人在年轻时是何等漂亮。
而她的五官轮廓,却是….和朱长夜已故夫人陈长乐很像。
在她走出来后,马车里又徐徐走出一个中年人以及少女。
这是她的儿子和孙女。
“奶奶,咱们到皇城了。”
“您说,四爷爷说的曾爷爷还活着的消息,属实吗?”
孙女朱红颜忍不住开口道。
“红颜,你四爷爷怎么会骗人?”
中年人笑道,揉了揉朱红颜小脑袋:“哪怕是假的,咱们也得因为你二爷爷的死去,来这参加一趟葬礼啊。”
朱红颜叹气:“爹,这倒也是。”
两人有说有笑。
而那位老婆子,自始至终没有参与交谈。
她的脑子里乱乱的。
或者说一路上,脑子都是乱乱的。
爹他老人家,真的还活着吗?
若是活着,当年自己和重八他们亲自置办的爹的葬礼,又是什么?
而且听重八说,爹不仅活着,还生龙活虎,只是看起来….有些瘦了。
“爹,您老,真的还在吗?而且真的变瘦了吗?那您这些年的委屈,得有多大?”
老婆子声线颤抖,眼眸闪烁着泪花。
那闪烁泪花中,
仿佛映照出一幅画面。
“佛女,这些年,你过得如此?”
那记忆里始终温和儒雅的老爹,正含笑的看着她,抛出无比忧虑的询问。